吴敬琏南海指点民企
李为 2002/09/11
9月3日，南海知识经济论坛迎来了吴敬琏这位大师级的经济学家。1200多名来自省内各地的政府官员、企业界等聆听了吴教授的《加入WTO后民营企业的发展战略》专题报告。作为国家最高层的经济参谋，吴教授的报告对于民营企业家把握政府相关政策走向有着莫大的指导作用，因此，六百元的门票早早告罄，人们为的是亲耳听到这位经济学泰斗给民营企业把号开方。
本文尽可能详尽地将吴教授的报告辑录下来。整个报告分为三大部分，在演讲中，教授深入浅出、高屋建瓴地讲述了民营企业的现状、WTO后面临的挑战以及应对之策。
一、 民营企业的现状
●民营经济增长拉动了国民经济的回升
●民营企业增加了市场竞争强度
●民营企业催生了内地企业家
●沿海地区民营经济发展良好，再就业率高
吴敬琏首先指出，日趋繁荣的民营经济首先在１９９７年以后中国抗击经济衰退、促进经济回升中一显身手，做过了重要贡献。东南亚金融危机发生以后，国内经济出现了经济不振，需求不足，增长乏力的问题，１９９８年以后又开始了物价总水平的持续下降。不过在２０００年中期，我国经济增长速度下滑的趋势得到遏止，经济走势发生重大转机，ＧＤＰ增长达到了８％的高速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转机？他认为主要的原因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政府方面，实施了反衰退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和温和扩张的货币政策；另一方面是企业界尤其是民营企业增加了自己的活力，从而推动了整个国民经济的增长。
在中央政府对企业所有制形式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后，很快出现了一些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格局大体形成、各类企业普遍具有较大活力的地区，例如，浙江、江苏、广东，这三个省份的国民生产总值约占全国２７％，其中民营经济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这些省份近几年ＧＤＰ的年增长率超过两位数，社会投资迅速回升，国际贸易空前活跃，就业情况良好，成为带动全国经济向好方向发展的龙头。
比较四省经济
对我国民营经济有深透了解的吴敬琏教授认为，目前国内民营企业发展最为活跃的是沿海四省：浙江、江苏、广东、福建。
浙江：浙江经济在世纪之交呈现出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城市与农村比翼双飞的喜人局面。浙江全省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和人均可支配收入都仅次于上海、北京和天津三个直辖市，稳居于全国第四位。从２０００年开始，民营经济增长率高达６０％，成为民营经济发展最好的一个省份。另外，１９９９年允许私营企业出口后，浙江的出口总额增长很快，２０００年的外贸顺差占全国顺差的６０％，这些主要是靠民营企业的高速增长来完成的。
江苏：江苏省的苏南经济模式在１９９７年我国经济处于低潮时曾经光彩夺目，风光一时，成为别的省份学习的模范，但在危机过后，由于苏南这种由基层政府控制企业的模式已经不能适应发展了的形势，在最近这次经济波动中，表现不佳反而落在了后面。在１９９９和２０００年，江苏民营企业经过反省，进行了二次的所有制形式重组，现阶段又表现出方兴未艾的活力。２００１年江苏出口总额和外资直接投资额都已经超过上海。对外经济走势良好。
广东：作为老牌改革开放试验地，广东省的民营经济一向表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但在过去的两年里，由于广东国有企业改革停滞和投资环境改进不够快，显得有些落后，浙江和江苏两省异军突起，相比之下广东稍显逊色。但据教授了解，从２００１年下半年起，广东省政府已经注意到了发展势头放慢的苗头，正从所有制结构的调整和投资环境的完善两方面着手改进。２００２年上半年广东省的ＧＤＰ增长、出口总额增长等各项指标都出现了重振雄风的好苗头。
福建：福建省内民营经济发展出现两极分化的不平衡局面，一些地区如厦门等经济的发展完全可以与江浙一带媲美，而有些地区的发展进程则又与我国内地一些地区几乎同步。在福建省周围有浙江、江苏和广东这些民营经济发展很好的地区，这无形之中给予福建很大的压力，现在福建正在努力赶上。
民营企业的发展解决了一系列难题
吴教授认为，民营企业的发展为化解一些长期困扰我们的难题找到了出路，包括：
（１）成为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再就业的主渠道。近年来，下岗职工到民营企业再就业和自行创业的数量越来越大。民营经济发展较好的地区，下岗职工再就业率都较高，据浙江的省长向教授反映，目前浙江全省下岗未能就业的职工只有两万人。
（２）为化解农民贫困、农村偏枯和农业停滞的"三农问题"提供根本的出路。教授认为，"三农问题"的根源在于我国农业人口过多而人均占有的资源太少。因此，为了解决"三农问题"，需要实现数以亿计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向非农产业转移。惟有民营中小企业的发展，才能实现这一艰巨的任务，为他们创造足够多的新工作岗位。
（３）发挥"供给对需求的乘数效应"（即供给也能创造需求），缓解通货紧缩的压力，形成经济的良性循环。
现状：民营企业正向纵深发展
教授认为，在那些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格局已经形成了的地方，民营经济正在推动市场经济向纵深发展。具体表现在：
（１）在高新技术产业中一现身手，谈及我国高新技术发展历程，吴教授认为我们一直存在错误的认识，即企图用计划经济方式来建立高新技术产业。以"两弹"为代表的技术赶超上，这方式成绩不错；但在技术创新方面却是存在很大的不足，我国在这方面一直与美国有着很大的差距，１９９２年随着民营企业的发展，技术创新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吴教授认为，创新的主要来源在于中小企业。因为创新靠发挥每个人的创造力，企业一大，规章制度严密，人的创造性就会受到制约。
（２）投身西部大开发。西部有些地区将沿海的企业家、企业制度和管理经验引进来，如浙江支援四川广源的做法，便是将温州等地的民营企业老板带去，让他们考察，选择可投资的项目。再加上当地的配合，如今面貌改变非常大，资源得到了利用，老板赚了钱，当地产业发展了起来，本地的企业家也开始成长。
（３）转而投资农业，实现农业的产业化和现代化。浙江省的一些民营企业开始运用已经积累起来的经营资本和现代技术，对农村进行投资。据不完全的统计，到目前为止，全省城市工商业者对农村的累计投资已达１５０亿元左右。这就为农业的产业化和现代化带来了新的希望。
（４）走向世界市场的大舞台。二战后，华商在全球崛起，他们为其居住地和世界经济发展所做的贡献令世人瞩目，也因此得到了"天生的企业家"的美誉。但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国大陆经济多半出于政府行为，企业界并没有多少生气。于是，就出现�"华人是天生的企业家，但大陆华人除外"的言论。令人高兴的是，随着民营企业的崛起，许多企业已经纷纷向外进军，使得国内许多品牌为外国人所熟悉。
二、 加入ＷＴＯ后民营企业面临的挑战
●一是民营企业自身实力不够；
●二是国内市场环境存在不足：
"三农问题"影响城市发展；金融系统脆弱和低；市场存在不平等和无序竞争状态；还不是法制的市场经济；政府某些行为不符合市场经济和国际惯例的要求
教授认为，虽然中国民营企业经过了近二十年的发展，但与美国发展了上百年的公司相比，也只是达到了幼儿园、小学的低级水平，力量仍很弱小，难于自立于强手之林。目前，一些外资企业正在大力整合其在华的企业和资源，其目的在于，为ＷＴＯ的各种优惠政策落实后的竞争作好准备。从产品的理论来说，外企很多着力于新产品的研发，占据了产品生命周期利润丰硕的前期，而中国企业目前很少有自主权的知识产权技术，在竞争中明显处于劣势。
金融系统是经济的神经中枢，我国金融系统一直是改革的重中之重，但现阶段仍旧存在许多棘手的问题。在教授看来，改善金融体系、防止出现金融危机，具有最大的迫切性。最近央行公布的数据表明，在剥离１万４千亿不良资产以后，我国四大国有商业银行的不良资产所占比例仍然超过２５％。教授认为四大国有银行的改革进程大慢了，以后将会影响民营企业的融资环境，使得其发展放缓。
另外，我国民营企业生存环境不容乐观，教授曾经说过，现代市场经济是一种以信用交易为主的信用经济，企业信用管理和社会诚信系统建设都是保持信用经济稳定运行所必要的重要架构。由于我国法律制度和别的许多方面缘故，目前我国企业界的交易成本较国外发达市场经济国家要高出许多。许多在外国经商的华人都曾有"在外国经商比在祖国经商更容易"的感慨。加入ＷＴＯ以后，我国在生产成本方面原有的比较优势将同样可为外企所利用，而交易成本方面的劣势将凸现出来，使得整个成本居高难下，产品因而失去了竞争力，甚至可能会出现在本国市场比国外市场更容易失败的可笑局面。
和许多对政府办事效率不满的人一样，教授也认为政府目前仍然有许多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做法。比如政府部门办事常有的行为之一--"审批"，就遭受教授强烈批评。教授认为这一行为使得交易成本大大提高，也是滋长官僚腐败的温床。但他也认为，政府行为的规范需要有相当长的时间。
三、 如何面对挑战？
●减少行政审批
●开放金融融资
●法治而不是法制
●结交官府做法不是企业家立身之本
● 家族式经营可弥补规矩的不完善
在报告的后一部分，这位名扬四海的大经济学家开始给面临挑战的中国民营企业开写了五道药方。他认为，要应对加入ＷＴＯ后的挑战，需要从如下五个方面着手。
一是改善政府工作
首先应对民营企业实行国民待遇，取消以往对民营企业的歧视性规定。为了说明民营企业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教授举了一个过去流传很广的话语"国企用政策，合资用副策，私营用另策"。教授也提到，近来国家在这方面出台了许多文件，例如国家计委最近发布了《关于促进和引导民间投资的若干意见》，这些文件要�"凡鼓励和允许外商投资进入的领域，都鼓励和允许民问投资进入，在实行优惠政策的投资领域，其优惠政策对民间投资都同样适用"。
其次克服官僚作风，尽量减少行政审批，从源头上杜绝腐败。他认为行政审批的减少是中国政府改革很重要的一步。
再次是给民营企业提供信息服务，帮助其提高竞争力。教授提到，最近国家信息化领导小组决定把加快电子政务、电子商务和信息安全建设作为我国信息化工作的突破口和今年的工作重点。但是，现阶段有些地区的"电子政务"搞得不知是"电子"还是"政务"，电子政务常常被许多人看作是技术性的。如果对电子政务的认识和期望如果停留在工具层面上的话，就背离了电子政务的本意。电子政务更为深远的意义在于公共信息的公开和制度的透明性，对于民营企业的发展来说，电子政务能够起十分积极的作用。
最后是改善民营企业的融资环境，教授认为国有商业银行应对民营企业的贷款申请一视同仁。
二是继续推进国有经济的布局调整和改革
他认为，这几年企业界得到了发展，一部分归功于企业家的努力，另一部分应归功于制度的放权。国此，在内地一些后进地区可认真实行"放中"、"放小"，并可实现国有企业的股权多无化和公司化改制。此外，他还特别提到要解决现阶段国企股份制改革中出现的一些 "一股独大"、"内部人控制下"等老大难问题，呼吁让更多的民营企业参与控股。
三是加快金融改革的进程
即加快国有商业银行的公司化和股权多元化；实现对民间资本开放；教授提出，可利用民间资本来改造原有国有银行和信用社机构等。２０００年四大国有银行以中国银行为试点，剥离良好资产，走"商业化经营--改组成立公司--在香港上市"的路子。教授认为以后另外三大银行可以更快点，直接剥离不良资产后，整个资产在国内上市。
四是确立法治
和在别的场合下一样，这次教授也大声疾呼法治。他提到，在全体人民，特别是党政官员中树立法治（ｔｈｅ ｒｕｌｅ ｏｆ ｌａｗ）的观念应尽快树立起来。教授认为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只有法制（法律制度，主要是刑法制度）而没有法治的国家。所谓"法治"，是指法在社会中占有支配地位，任何人不能超越其上。而中国的历代统治者却总是把法律当作一种工具，用来统治。现在与法治格格不入的旧思想仍然普遍地存在，支配着人们的行为。如从我国传媒发布的政府文件的外文译文中屡屡将"法治"（ｒｕｌｅ ｏｆ ｌａｗ）错译成ｒｕｌｅ ｂｙ ｌａｗ（用法律来统治），另外，许多官员把法律看作自己在工作时运用的一种手段和工具，甚至完全撇开了法律的规定，用不为公众知晓的"内部文件"、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的"政策规定"乃至"首长指示"来进行治理。他认为，所谓好的市场经济是建立在公正、透明的游戏规则上，即法治的市场经济，这对民营企业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五是民营企业自身的努力
首先，他认为，这十几年间整个社会环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在有些民营企家仍然在"苦苦研读"《红顶商人胡雪岩》，想按照中国旧时商业文化中素有的官商勾结的传统，靠结交官府、玩弄钱权交易的把戏发财。在以前可能行得通，但在１９９０年代末肃贪力度加大，市场逐步走向规范后，靠这种暴发户式发家的"企业家"就纷纷走向没落。因此，他认为，民营企业家应当更多地阅读市场经济和现代企业管理方面的书籍。
目前，不少民营企业发展壮大了，管理协调一下子成为很大的问题，教授认为必必须在领导团队中保持目标一致，现在普遍存在"盲目全方位经营"和"主要战略是价格战"两种现象。
现在许多家族关系为核心的民营企业都热衷于公司化，想搞两权分离的管理模式。教授认为，家族式经营中小规模的企业仍然有一定的好处，尤其是目前我国各项法律制度尚未健全，职业经理人生存环境还较差，无法完全按规矩办事。这种情况下，亲缘关系可以支撑和维系企业运作。
最后，他认为要尽可能发挥企业家的自治组织--商会的作用 在政府管理经济的角色淡化后，商会可以保护企业家整体利益，维持自己权力，并能解决相同的技术和管理方面问题，同时还可以促使企业家自律。
资料链接
1民营企业发展的三部曲
一艰难诞生；80年代初期，雇佣不超过8人的"城镇个体经济"变得合法化，于是出现了一些早期的私营企业。80年代中期，雇佣人数超过8人不再被视为非法，为私营企业的发展提供了更大的空间。但仍然存在市场准入等多方面的限制
二取得名份；1999年共和国宪法修正案把"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确定为我国的基本经济制度，同时用"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的新规定取代了"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的旧提法，使我国民营经济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三初成正果；2000年全国民营企业投资者人数增加21.5%，资本总额增加29.4%，营业额增加38.25%；私营企业总数已达2747.6万户，从业人员7476万人，注册资本总额16623亿元。2001年全国民营企业营业额增加10%，资本总额增加30%。由此可见其增长之快。
2名人轶事
"文化大革命"时期，吴敬琏在干校劳改队中与顾准结成的忘年之交。他开始了与顾准一起读书、探寻真知真理的思想之旅。顾准认为，要把中国的事情弄清楚，首先得学习世界文化史、经济史、政治史、宗教史，对整个人类历史作一番整理。然后回过头来分析中国的问题和探索人类的未来发展，就容易看得清楚。在吴敬琏的学海生涯中，特别难忘和珍惜的便是这一段在逆境中奇异的充满了酸楚和快乐的读书经历，他说�"顾准给了我非常重要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导致了我人生道路的重大转折。我后来的政治倾向、学术观点、治学态度以及为人处世无不浸润着他的教益。"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辟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年届半百的吴敬琏终于不负亡友顾准的期望，作为一名经济学家为中国经济改革和发展出谋献策，致力于实现几代先人们梦寐以求的中国富强。
作者供稿 CTI论坛编辑